130.密道_老大是女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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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0.密道

  老大是女郎!

  登基之后,自然就是论功行赏。

  跟随朱和昶进京的随行官员全部都有赏赐,一个不落,其中方长史的赏赐尤为优厚。

  然后如王阁老等人,朱和昶也大方给予虚职,一个不够,给两个,什么太子太师,太子太傅,不要钱似的往大臣头上砸,反正只是奖赏老臣的头衔而已。

  大臣们的子孙,有功名的,升官,没功名的,赏金银。

  一个巴掌,一个甜枣。

  朱和昶并不想和群臣闹得太僵,刚极易折,他虽是皇帝,但皇帝也只是凡人,不可能一个人治理好国家,需要大臣们的辅佐。

  而且现在皇权旁落,从先帝驾崩,到他入宫,内阁牢牢把控朝政,事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,国朝的运作并不需要他这个新君样样过问,他现在还只是空有帝位而已。

  君臣博弈,看起来君是主导者,其实不然。

  朱和昶目前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,得先努力站稳脚跟,再去想其他的事。

  首先,他和老臣们闹闹小脾气。

  然后安抚老臣,同时大肆封赏自己的心腹,把他们安插进朝堂之中。

  接着,他按着傅云英搜集的名单,宽恕因沈敬德谋反一案而遭到株连的官员和他们的家人。

  没罪的,官复原职。

  罪过不大不小的,打发到地方去思过。

  罪过不好轻饶的,也不砍头,按照律法,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。

  还命人好生收敛沈介溪夫妇的尸首,厚葬夫妻二人。

  这表示他不会再计较沈党官员结党营私之事。

  长达数月笼罩在京师官员和老百姓头上的阴霾,顿时一扫而空。

  换天了,终于能喘口气了。

  一时之间,朝廷一片歌功颂德之声。

  接着,朱和昶找傅云英求教,要怎么稳住霍明锦。

  霍明锦行事没有章法,正因为如此,大家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。

  搅乱一池春水,闹得人心惶惶后,他倒是清静了,躲到一边,稳坐钓鱼台。

  “我听说你和霍明锦交情好,你帮我探探他的意思?”

  乾清宫西暖阁里,朱和昶往后靠坐在炕沿上,问傅云英。

  南庑烧毁的宫殿还没有修整好,大臣们建议朱和昶搬到西苑去。

  他表示现在国库紧张,不必拨款另修宫殿,他不嫌弃乾清宫,挪到西暖阁住就行,等南庑修好了,再搬回去。

  礼部官员和工部官员自然又是一番溜须拍马,一个个哭天抹泪,“皇上勤俭爱民,臣等惭愧!”

  嘴里奉承朱和昶,暗地里却可惜:少了个捞油水的机会。

  西暖阁也是金砖铺地,殿中陈设奢华,天底下最珍贵稀罕的珍宝,都在此了。殿内殿外所有木质结构都是金丝楠木,不熏香,也能闻到空气中一股浓郁的香气。

  吉祥蹲在一旁剥核桃,手里拿了个钳子,手指一捏,咔嚓咔嚓响。

  傅云英想了想,不答反问:“您有什么打算?”

  朱和昶抓起碗里的核桃仁吃,思考半晌后,认真道:“我能顺利登基,离不开霍指挥使的支持,没有他,未必能选中我。我现在根基不稳,自然要重用他,可我摸不清他的脾气。”

  说完话,他挥挥手。

  吉祥会意,放下一篓子核桃,躬身退出去,门外其他侍立的小太监也都跟着走远。

  朱和昶坐直身子,招呼傅云英也坐下,“你过来,他们都守在外面,别人进不来的。”

  傅云英走过去,没按他说的坐到炕上,找了张小杌子坐了。

  朱和昶找出一份折子递给她,“霍指挥使上疏,要辞去指挥使一职。”

  傅云英接过折子细看,霍明锦的笔迹她已经记住了,确实是他亲笔写的折子。

  朱和昶想不明白,轻声问:“霍指挥使为什么要辞去指挥使一职?”

  他停顿了一下,压低声音,“我爹说他深不可测,至少十年之内都不能动他,一定得稳住他……他现在不做指挥使了,是不是在试探我?”

  傅云英合上折子,垂目答:“皇上,霍指挥使知晓兵事,乃将帅之才,平生所愿,守一方疆土,志不在朝堂。”

  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。

  霍明锦担任指挥使期间,深切感受到锦衣卫对朝臣们的威慑力,从长远来说,这并不是好事。

  之前曾有一位皇帝认识到这一点,裁撤了锦衣卫,但后来为了压制阉党,平衡朝堂,又不得不恢复旧制。

  锦衣卫和阉党一样,都是跳出朝堂之外的非法手段,有用,也有毒。

  犹如饮鸩止渴,贻害无穷。

  但现在一下子把锦衣卫给裁了,也不可能,只能徐徐图之。

  而且锦衣卫指挥使看似风光,实则朝不保夕,等在位者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了,势必将其推出去平息朝臣们的怒火。

  霍明锦可不会坐以待毙。

  朱和昶皱眉斟酌片刻,缓缓道:“正好兵部尚书一职空缺,塞外最近又不太平,辽东那边卫奴蠢蠢欲动,徐鼎屡次上疏要兵要粮,霍指挥使既然通军事,那就运作一番,由他继任兵部尚书,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,总督山陕军务,巡行边塞。”

  说完,他加了一句,“老爹还说要加封霍明锦为太子太保,赐玉带,霍明锦自己推辞了。”

  傅云英不动声色。

  那以后霍明锦就是督师了?

  她知道这一切都在霍明锦的计划之内,他这个人是危险的,所处的位子也危险,又出奇的淡然,镇定自若,不知楚王私底下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。

  他不在乎谁当皇帝,他可以扶持朱和昶登基,也可以把他拽下来。

  只要他想。

  “那皇上还想要微臣试探什么?”她问。

  朱和昶看她一眼,老实道:“也不用试探什么,我只想知道他的态度。”

  傅云英答应下来。

  不一会儿,到了传膳的时候,朱和昶留她一起用膳。

  她推辞不受。

  “等等,我……”朱和昶啊呀一声,叫住告退出去的她,这时候送午膳的太监都进来了,他改口道,“朕忘了告诉你,给你找了个差事。”

  什么差事?

  傅云英一脸疑惑。

  等她拿到吉祥送到她面前的圣旨,嘴角抽动了两下。

  朱和昶才刚登基,不懂朝政之事,每天需要抽出两个时辰听老师讲经,这些老师呢,自然就由朝中大臣兼任。

  傅云英也兼任了,她得给朱和昶当老师。

  另外朱和昶下令翰林院编撰典籍,她的名字赫然在列。

  这就算了,还给她一个东宫的职位……

  朱和昶还没纳妃,哪里来的东宫!

  还真是给她找了不少差事。

  她只得转回去。

  朱和昶正吃饭,看她折返回来,笑了笑,朝她招手,“陪朕一道用膳,有你爱吃的玉笋蕨菜。”

  两人在江城书院同住一个院子,他时常去傅云英那儿蹭饭吃——把王府厨子精心准备的饭菜挪到傅云英房里,和袁三、傅云启一起抢位子的蹭法,自然知道她爱吃什么。

  傅云英拱手道:“皇上,其他的也就罢了,这东宫博士一职……”

  不等她说完话,朱和昶道:“原来是为了这个,这没什么,先把你定下来再说。你放心,其他大臣也有兼任东宫属官的,只是个虚衔。”

  见他主意已定,傅云英便不多说了。

  收好圣旨正要走,朱和昶又嘀咕了一句:“给你赐了蟒袍,升官的事只能低调一点,大理丞才正五品,是不是品阶太低了?”

  傅云英赶紧拔脚退出去。

  她走得干脆,还在琢磨着给她身上再安一个职位的朱和昶只得作罢。

  算了,别把云哥累坏了。

  ……

  傅家已经举家搬迁至西城长街的新宅子里。

  同僚们撺掇她办乔迁酒,她以事务繁多,家中没有主妇操持内务为由敷衍过去了。

  刚刚升官的那几位大臣最近家中正好有嫁娶之喜,那根本不是办喜事,而是送礼大会。天南海北的礼物如流水一样,把几家仆人忙了个半死不活。

  当天宾客乘坐的马车把巷子给堵严实了,引发整个半城交通堵塞。

  后来出动兵马司,才把道路打通。

  第二天就有人弹劾那几名官员,朱和昶没有搭理。

  傅云英可不想被那些急于成名胡乱咬人的御史抓到把柄。

  虽然咬不疼她,但她嫌麻烦,而且实在忙,暂时不想和御史撕破脸皮。

  她回到家中,今天休沐,傅云章在家,她本来也在家里,是临时被朱和昶叫进宫的。

  门房告诉她,家中来了贵客,傅四老爷和傅云章在前厅陪贵客吃茶。

  贵客?

  傅云英走过抄手游廊,看到等在外边的随从,个个人高马大,虎背熊腰的,腰间佩刀闪着寒光。

  那贵客的身份不用猜了。

  地下一抬抬箱笼堆叠,把大照壁都遮住了,旁边一担担抬盒,果蔬三牲、柴米绸缎,当真是应有尽有。

  是霍明锦送的礼物。

  天气慢慢凉下来了,不过白天还是闷热。

  她先回房换了身家常衣裳,一件天青色交领道袍,取了网巾,以锦缎束发。

  出了院子,王大郎过来说,傅四老爷和贵客谈得很投机,挪到他的院子那边吃酒去了。

  她没过去打扰他们,自己在房里吃饭,饭后看了会书,估摸着外边应该谈得差不多了,才找到傅四老爷的院子。

  院墙另一头时不时传出傅四老爷豪爽的笑声,霍明锦的声音低沉浑厚,没听见他笑,不过说话的时候似乎带了笑意。

  一墙之隔的蔷薇花架下面搭了秋千架,蔷薇花开败了,枝叶还蓊郁,密密匝匝,罩下一片浓荫。

  她坐在秋千上,听那边欢声笑语,心里有点佩服霍明锦。

  瞧着冷冰冰的,这会儿竟然能和傅四老爷相谈甚欢,难为他了。

  慢慢晃着,院墙后面的声音低了下来。

  桂花好像开了,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股馥郁的香气。

  王阁老成为首辅,其他几位阁臣后面几个月会陆续致仕,姚文达、汪玫和范维屏入阁参预机务……

  姚文达年老,谁来接替他呢?

  她心里有早就认定的人选,只是还没征求对方的同意。

  翰林院编书的差事不难办,她现在身边有幕僚,用不着事事亲力亲为。

  但那些幕僚大多数是楚王的人,并不是她自己的心腹。

  这一次会试,不知道湖广能出多少进士,这些进士中又有多少人能为她所用。

  ……

  傅云英的思绪越飘越远。

  微风轻拂,落英缤纷,青石条铺就的地面上铺了一层落红和枯黄的叶片。

  她的目光飘来飘去,扫到一双熟悉的皂靴,再往上,对上一道深沉的视线。

  温和而又不容抗拒。

  他一身窄袖锦袍,长腿宽肩,腰间玉带勒得紧紧的,衬得身形愈发利落,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,他今天好像格外年轻。

  片刻后,她反应过来了。

  霍明锦刮过胡子,剑眉星目,器宇轩昂,自然显得英气勃勃,像是年轻好几岁。

  果然是有备而来。

  但他身上那种势如沉渊的沉稳气质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。

  她这会儿不想动,仍然坐在秋千上晃着。

  霍明锦嘴角微挑,走到她身旁,矮身坐在旁边空着的秋千上。

  她歪着头问他:“你和四叔说什么了?”

  霍明锦淡淡一笑,低头看着她,眸中笑意闪动,“我想求娶你,四叔答应了。”

  傅云英回望着他。

  两人四目相对,静默了下来。

  光线漫过缠绕的枝叶,笼在两人脸上身上。

  斑驳的光影,温柔而细碎。

  过了一会儿,她微笑问:“四叔是不是吹嘘什么了?”

  隔着院墙也能听到傅四老爷吹牛的声音。

  霍明锦摇摇头,看她一眼,眼角随着微笑的动作挑起,“他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。”

  那些年她做了什么,他一清二楚。不过看部下的汇报是一种感觉,听她身边的亲人用宠溺的口吻讲述她生活的点点滴滴,又是另一种感觉。

  傅云英莞尔,傅四老爷说了什么,不难猜,无非是替她吹牛。

  她笑着道:“没想到你能和四叔说到一起去。”

  还以为他会带着属下,往那里一坐,一言不发,直接用威武之气吓得四老爷点头呢!

  霍明锦伸手摇她的秋千,让她慢慢晃荡起来,盯着她光洁如玉的侧脸看了一会儿。

  “四叔拿你当女儿看,我看着你长大……也和养女儿差不多,能懂一点四叔心里在想什么,所以倒也合得来。”

  这话他说得若无其事,但怎么听怎么像带了点调笑的意味。

  傅云英眼睛微眯,抬头看他。

  他面色如常。

 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,收回目光,视线落到他那双长腿上,忽然笑了。

  霍明锦腿长,坐在秋千上不大舒服。

  她伸长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较,含笑说:“明锦哥,你的腿真长。”

  得益于常在外面跑,吃得好,睡得香,她发育良好,高挑挺拔,个子比大多数女子要高,不过当然不能和霍明锦比。

 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,却让霍明锦怔愣了片刻。

  她浅笑嫣然,一如少年时。

  一颗心好像突然被人捏在手里狠狠攥了一下,锥心之痛,又被浸泡在温水里轻柔抚慰。

  让他几乎有要落泪的冲动。

  战栗,颤抖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

  狂风暴雨。

  又渐渐转为风平浪静。

  整个人都柔软下来。

  傅云英慢悠悠晃荡着,忽然被身边的男人揽住腰,抱了起来。

  猝不及防。

  回过神来的时候,她坐在霍明锦腿上,男人壮实的胳膊横在她腰间,脸埋在她胸前。

  她吓了一跳,先下意识环顾一圈。

  “别怕,我让人守在外面。”

  霍明锦哑声道,抬起头,轻吻她的唇。

  这一次吻得轻而柔,不像前几次那样霸道激烈。

  上辈子小时候的事,于傅云英来说,实在太久远了,她不可能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。

  但她记得曾和明锦哥哥一起坐着荡秋千,絮絮叨叨朝他诉委屈。

  那种被认真尊重对待的感觉,很熟悉。

  坐在他腿上,让他搂着亲了一会儿,她垂眸,低语:“我要荡秋千。”

 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,这几个字随口就说了出来。

  声音低低的,娇而软,有种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被打乱的委屈,甚至带了点娇嗔。

  太难得了。

  霍明锦闷笑几声,放开她,看她坐回秋千上。

  “好,不闹你了。”

  说着话,眼睛却仍然望着她润泽的唇,目光锐利。

  傅云英继续慢悠悠轻晃。

  忙碌之中偷得浮生半日闲,她现在是放松的,柔软的,没有防备。

  光线从密密麻麻的藤蔓间筛下来,罩在身上,带了一丝和煦的暖意。

  她晃着晃着,打起瞌睡。

  霍明锦说到做到,说不闹她,就真不闹她了。

  秋千微微晃动,吱嘎吱嘎的细微响声此起彼伏,如水波荡漾。

  他静静看着她,见她双颊微红,浓睫交错,眸光朦胧,似有睡意,轻轻唤她一声:“云英?”

  “嗯?”

  傅云英抬起眼帘,眼睛里漾起丝丝缕缕水润,像弥漫了一层雾气,湿漉漉的。

  如海棠春睡,娇艳中透出点妩媚。

  霍明锦刚才没有开玩笑。

  看着她长大的,年长她太多,所以一面用层出不穷的手段让她属于自己,直接的,委婉的,光明正大的,卑鄙龌龊的,他都使过,只是不能让她知道而已。一面看她也有如长辈对后辈一般的怜爱忧虑,自然能和傅四老爷说到一起去。

  求人不如求己,握在自己掌中,才能安心。

  所以,即使知道自己或许不是最好的,他也不会放手。

  霍明锦站起来,俯身抱起傅云英。

  暖风吹着,秋千晃着,傅云英泛起迷糊,昏昏欲睡,一被他抱起,挨到他坚实的胸膛,立马清醒过来。

  看她双眸恢复清明,霍明锦唇角一勾,立刻放她下地。

  老实得很。

  这里是傅家,他没想抱她回房,故意逗她而已。

  他道:“我搬过来了。”

  间壁宅子打理好了,他搬了过来,当然没有声张,今天拜访傅四老爷,特意绕了个大弯,从城外进来,再登门。

  京师人口稠密,坊市院落集中,两边宅院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仅有一尺宽的间隙。

  霍明锦送傅云英回房,示意随从在外面看守,领着她看博古架上一块藏在暗处的木板,轻轻一按,再分别往两边扭动几下。

  机括声响,博古架从中间分开,露出一条通向院墙后的暗道。

  这一处设计得很巧妙,从外面看,绝对看不出博古架后还藏有一方天地。

  傅云英瞪大眼睛。

  她只是要他买下宅子,什么时候让他修密道了?

  等等,他什么时候修好的?傅家这么多人,竟然没有发现一点端倪么?

  看出她惊骇多过于惊喜,霍明锦眼珠转了转,抬起手,果断把博古架合上了。

  真可惜,本来打算带她去隔壁看看的。

  傅云英还沉浸在震惊中,双眼直直盯着博古架看。

  霍明锦暗道不好,还没讨好到她,先把人惹恼了!

  她不好接近,可一旦真的愿意接受谁,就会全心全意待对方好。这一点他感触太深了,这些天被她温柔对待,他几乎可以说是神魂颠倒,如痴如醉,时时刻刻处于狂喜之中。

  可不能得意忘形,把她给吓跑了。

  “你今天去见了皇帝?”

  他状似无意地问。

  故意岔开话题。

  傅云英看他一眼,决定先不和他计较,和他说了朱和昶的打算。

  霍明锦点点头,“无妨,我心里有数,用不着担心我。”

  口气平静,仿若天下尽在他手中,运筹帷幄,因为强大而淡然。

  说完正事,知道该怎么和朱和昶回话,傅云英走到外间书房里坐下,因为气恼密道的事,没招呼霍明锦。

  她喜欢阔朗,书房、卧房、侧间都是打通的,中间只以落地大屏风和槅扇做隔断,冰裂纹的槅扇,映着窗外清透的绿意,似一幅幅精美画卷。

  窗前设供花,蜀葵、石榴和扁竹根,清新淡雅。

  看她像是真恼了,霍明锦却又忍不住微笑,大概是太喜欢了,看她生气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。

  斟了杯茶递到她手边,“不高兴了?”

  傅云英翻开书案前堆叠的卷宗看,不理会他。

  霍明锦环顾一圈,出去了。

  她没管他,理好卷宗,铺了张纸,开始打草稿。

  身边传来椅子拖地的刺耳摩擦声响,她余光扫过去。

  霍明锦搬了张圈椅过来,放到她身边,挨着她并坐。

  他身形高大,气势又足,大马金刀地这么一坐,即使不出一点声音,存在感也很强,实在难以忽视。

  傅云英仍然不理他,心里斟酌用词遣句,一笔一笔写在纸上。

  身旁呼吸声越来越近,霍明锦凑近,看她写了什么。

  “妇人诉讼权?”

  他皱了皱眉。

  从理论上来说,不管是告诉、举告、以证人的身份接受讯问,整个代诉、申诉、参与诉讼的过程中,妇人和男人一样享有相同的权力,也会面临同样的罪责。但事实上,妇人一旦牵涉进案件中,要承担来自各方的压力和异样的眼光,往往下场凄惨。

  而且,在有些地方,妇人若是作为证人接受询问,其供词必须由其父亲、丈夫或者同族兄弟一同画押才有效用。

  还有一点,犯事被关押的妇人,若家中没钱打点,很可能会遭狱卒□□。

  所以一般平民妇人轻易不会参与诉讼,大多数由亲属代为出面。

  至于家长里短的纠纷,比如两家妇人为谁家偷吃了另一家的鸡闹到县衙门的,不在大理寺管辖范围之内。

  傅云英让陆主簿他们翻出来的卷宗全是涉及性命的刑事大案。

  她总结了近三十年内凶犯为妇人的全部案件,找出其中妇人请亲属为自己代诉而被陷害或被欺瞒的案子,以此为依据,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。

  不需要太大的改动,只要能确保妇人在整个诉讼过程中能够明确、直接表达她自己的诉求,不被人欺瞒。

  霍明锦神情变得严肃起来,这样的事,不是没人做过,但往往起不到什么效果。

  伦理宗法是这个国朝治国的根本,不可能被轻易撼动。

  说一句蚍蜉撼树都是夸大了。

  傅云英现在做的这些,就好像拿着一只水瓢,站在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边,不停往外面舀水,什么时候才能将大海的水全部舀干净?

  况且,就算她成功了,也没人会感激她。

  那些妇人说不定还会骂她多管闲事,她们不喜欢打官司,认为抛头露面是伤风败俗,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诉讼权。

  霍明锦没有出言打击她,但傅云英能从他紧皱的眉头看出他的担忧。

  他怕她辛苦一场之后看不到希望,会灰心难过。

  她写完一段话,搁下笔,轻声说:“明锦哥,隋朝之前,世家林立,想要做官,必须出身世家,否则就算才高八斗,也只能屈居人下,给世家当谋士。出身决定命运,心比天高,生于寒族,只能饮恨而终。从科举取士到如今,历经多少个朝代,寒门之子才真正能凭自己的才学做官?”

  隋朝的科举制还不够完善,而且很快被世家反扑了,唐朝算得上十分开明,世家仍然占据高位。

  几百年朝代更替,持续近百年的割据纷乱,敢和帝王叫板的世家方慢慢消融没落。

  从此,开启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国的崭新局面。

  科举制历经百年,才真正走入平民百姓家。

  傅云英今天推动妇人诉讼权的修改,短时间内看不出影响,一百年内可能也没有影响,但两百年,三百年呢?

  说不定能起一点作用。

  哪怕到头来只有一两个妇人因此受益,就不算白费功夫。

  不去做的话,一点改变都没有。

  努力一把,就算没有改变,至少不留遗憾。

  她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,只是默默地,尽自己所能,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。

  霍明锦心头震动。

  他双目炯炯,看着傅云英。

  她低着头,双唇轻抿,细看刚刚拟好的草稿,逐字逐句反复默读,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。

  他拉起她的手,拢在掌心里。

  她侧过头,眉微微蹙起,怪他打扰自己的思路。

  霍明锦唇角微翘,一字字道:“云英,你不愿整日守在内宅,想更进一步,甚至想攀爬到最高峰,都可以,我做你的后盾。什么时候你累了,想过平静的日子,我也早就准备好退路。你无须顾虑我和皇帝的关系,进还是退,你都不用怕,我在这儿。”

  说完,他低头吻她的指尖。

  十指连心,仿佛要通过缠绵的轻吻将承诺印刻进她的心底。

  傅云英咬了咬唇。

  ……

  朱和昶登基后,王阁老提心吊胆。

  他怕新君说出“何不食肉糜”这种天真到让人哭笑不得的话。

  事实告诉他,新君没那么傻。

  放心之余,他又生出另一层恐惧,要是这位年轻的君王和先帝一样仇视群臣,所有的心眼全用来和大臣作对,该如何是好?

  没想到少年天子心性淳厚,体恤群臣,虽然即位之后在心腹的帮助、霍明锦的支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撤掉三位内阁大臣,手段也是柔和的。

  王阁老欣慰不已,帝王有悲悯之心,朝臣之福,也是百姓之福啊!

  当然,好人不一定能当好皇帝。

  王阁老下定决心,一定要认真教导新君,不求新君文韬武略、光耀千古,至少要做个守成之君!

  最好是后者,因为前者往往代表着新君不安分,新君不安分,就可能劳民伤财,引来朝堂动荡。

  王阁老认为,安安分分就好了,老百姓经不起折腾。

  首辅大人摩拳擦掌,预备了一项之后让朱和昶生不如死的授课计划。

  这期间,姚文达、范维屏和汪玫三人分别兼文渊阁、东阁大学士,加上礼部尚书马尚儒,吏部侍郎崔南轩,入阁办事。

  司礼监太监宣读旨意的时候,崔南轩心中并没有太大波澜。

  得偿所愿,本应该兴奋鼓舞才对,他却面色平静,周围同僚的恭贺之语,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。

  他想起姚文达说过的话:迟早有一天,你会后悔的。

  他不后悔。

  只是忽然觉得意兴阑珊,回望身后,一片荒芜。

  没有人真心为他高兴。

  那一盏夜幕中昏黄的灯,早就灭了。

  尤其当他看到已经升任员外郎的傅云章和大理丞的傅云说说笑笑,从抄手游廊走过的时候,他的心冷到极点。

  他迫切需要确认什么。

  他看着兄弟俩,兄弟俩亦察觉到他的目光,看也未看他一眼,并肩走远。

  在傅云眼里,他全然是个陌生人。

  傅云读书,长大,入仕,辅佐新君,一步步壮大实力,他自顾自成长,喜、怒、哀、乐,全都和自己无关。

  面对他,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无力感。

  崔南轩袖中的双手握紧。

  ……

  三天后,傅云英就把建议修改妇人诉讼权的折子递上去了。

  新朝新气象。

  朱和昶御下柔和,而以王阁老为首的老臣也都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主——野心大的都被霍明锦在处置沈党时一并除掉了,几个桀骜不驯的暂时没敢冒头,其他大臣偏于软弱,君臣都是想干实事的踏实人,一时之间,政通人和,君臣融洽。

  颇有兴旺之相。

 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。

  根基不稳,朱和昶暂时没有大刀阔斧地改革,先大赦天下,减轻租银,治理水灾,整顿兵防。

  朝野上下,继续歌功颂德。

  老百姓们也逐渐接受这位新君,甭管是藩王即位还是皇子登基,只要对老百姓好就行。

  前些天傅云英授意工部侍郎上疏,建议朱和昶一步步废除匠籍制度。

  匠户世代都得受到上级层层盘剥,大量逃亡不说,消极怠工,敷衍了事,工作效率极低。

  江南经济发展繁荣,浙江、福建、广东、南直隶商贸繁华,拿扬州府、苏州府、松江府一带举例,民间涌现出大量手工作坊,货品不仅畅销全国,还通过海路,远销海外。

  海外贸易已呈现磅礴浩荡之势,繁荣至极。

  但朝廷内部却还在为是否解除海禁扯皮。

  海禁的事涉及各方利益,傅云英暂时不会碰,但可以先想办法废除匠籍制度。

  上京途中,她和傅云章在南方待过一段时日。兄妹俩一路绘制图志,游访名胜古迹,同时也细心观察运河沿岸市镇的经济民生,对当地经贸发达、全民参与生产、积极蓬勃的风气印象深刻。

  苏杭一带的女子,和内陆的女子比起来,也稍微要自由一些,因为她们光是养蚕织布就能挣钱养活几口人。

  小小一座市镇,其中巨贾豪富之家,就比武昌府一座府城还要多。

  仓廪足而知礼,大家都富裕了,风气才会逐渐开放。

  前提是给老百姓挣钱的机会。

  先从匠户开始。

  工部侍郎的折子递上去,引来朝臣争议。

  傅云英事前派人详细调查过匠户受到压迫的现状,一条条,从匠户每个月需要多少花费,承担多少工役,能拿多少报酬,一家几口一年的吃穿用度,吃多少石米,扯多少尺布,柴米油盐,事无巨细,全部都写在折子上,并针对可能出现的难题一一给出建议的对策。

  让朝臣们挑不出错来。

  谁反对,朱和昶便问:“爱卿有何良策?”

  那些大臣自然给不出建议,他们根本不关心匠户的生活,只会打太极,说这样不行,那样也不行,总之怎么改都不行。

  那怎么才能行呢?

  就得维持现在的样子。

  可现在匠籍制度出现太多问题了,该怎么办?

  大臣们支支吾吾。

  朱和昶装傻,继续问:“爱卿可有良策?”

  他脸皮厚,假装听不懂大臣的话,从头到尾,追着反对的大臣问他们是不是有良策。

  简而言之,就是五个字:你行你上啊!

  不行?

  那就闪开,别挡着干实事的人。

  朱和昶还没说要废除匠籍制度,只是一步步修改,适当放宽对匠户的劳役,大臣们就不乐意了,各种不配合。

  这个时候,傅云英那封关于妇人诉讼权的折子并没有引来太大关注。

  朱和昶抬出自己早逝的母亲,以孝悌之义东拉西扯了一堆话,大臣们提了几个小建议,顺利通过了。

  之后大臣们重新抖擞精神,接着为匠户制度改革一事争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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